詩人徐志摩跟張幼儀、林徽因、陸小曼愛怨交加、纏綿悱惻的故事，許多人都知道。但要準確講他們的最后歸蹤及遭際，卻并非易事。因為是名人，有關(guān)事略，口耳相傳，版本甚多，有的細節(jié)，確不易查考。更何況張幼儀遠在異國他鄉(xiāng)，海天遙隔，難以尋跡。
筆者為收集與甄別史料，多年來每有機緣便追蹤查核，終有結(jié)果，甚至還得到了一些相關(guān)事件介入者與目擊者的指正。
1915年，徐志摩父母為續(xù)煙火，給兒子娶了名門閨秀張幼儀�；楹蟛痪�，徐志摩便出國留學。1920年，他到英國邂逅美貌多才的林徽因，一見傾心，苦苦追求。當時徐志摩已有一子，為求得有真愛的婚姻，他向張幼儀提出離婚。此事甚為轟動，被稱作近代中國“第一樁離婚案件”。但事態(tài)的發(fā)展出乎徐志摩的意料，林徽因不辭而別，被其父帶回北平，之后跟梁思成交往日深，雙方家長也有結(jié)親之意。徐志摩趕回國，陷入失意苦悶之中。正巧遇上美貌活潑、同樣陷在婚姻痛苦里的陸小曼。兩人交往，同病相憐，遂情投意合，相見恨晚。后來幾經(jīng)周折與斡旋，終使陸小曼丈夫同意離婚，最后成全了一對有情人的好事。婚后兩人如魚得水，甚為歡愉。但不久，徐志摩才發(fā)現(xiàn)，陸小曼揮金如土，任性怠惰，生活上也不夠檢點。因經(jīng)濟窘迫，徐志摩不得不奔波于上海、南京、北平之間多處兼課賺錢，仍然入不敷出，他再度陷入痛苦之中。事有湊巧，此時他得知林徽因要在北平向外國使領(lǐng)館官員作關(guān)于中國建筑藝術(shù)的報告，徐志摩要趕去聽講，并借此一訴衷腸，于是趕乘一架郵機匆匆北上。豈料飛臨濟南上空時遇霧觸山，機毀人亡。徐志摩短短的36年人生，不僅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作，還演繹了一場纏綿幽怨、悲歡離合的故事(時過70年，在新舊世紀之交，此事還被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(xù)劇《人間四月天》，并由海峽兩岸著名演員聯(lián)袂出演，轟動一時)。
當年，徐志摩不幸墜機身亡，后事備極哀榮。靈柩被護送到上海，在萬國殯儀館舉行公祭，北平也開了追悼會。其況可謂盛極一時。送挽聯(lián)挽幛的各界名流有黃炎培、于右任、梅蘭芳、章士釗、郁達夫等六七十人。媒體更是紛紛報道。后來棺木運回故鄉(xiāng)硤石(今浙江海寧)暫厝，次年葬于東山。按中國人傳統(tǒng)觀念，死后要“全尸完骨”“入土為安”，徐志摩也可算是葬得其所了。
1949年以后，徐志摩的事略與著述，在大陸幾乎消失。人們只能從批判討伐新月派的文字里才能見到他的名字。盡管如此，徐志摩身后畢竟還能清靜地躺在故鄉(xiāng)的土地下，長眠了30余年。
1966年，文化大革命開始。“橫掃一切牛鬼蛇神”，竟從陽界“掃到”了陰間。于是死了的徐志摩被戴上一頂帽子：“反動文人”。但對死人如何批判討伐?于是矛頭指向他的墓和棺。其狀傳說有多種，因此，筆者設(shè)法向與徐志摩東山墓地咫尺之遙的東山中學老師許逸云查詢。他來信介紹了當時隋狀：
“徐志摩墓約在1966年深秋被砸。砸墓者為當?shù)刂袑W里一群紅衛(wèi)兵。墓碑被砸斷，石槨被砸開，棺木拖出，骸骨和衣物散了一地。第三天鎮(zhèn)上有人去墓地看，猶見縷縷衣片，骷髏與大腿骨。”
“墓被毀后，石料陸續(xù)給附近農(nóng)民運走，派了各種用場。墓碑下落不明，也無人過問。”
“這樣過了十多年，1981年11月詩人遇難50周年，我前去其墓地遺址憑吊，幾乎什么也沒剩下，一片荒涼。我便發(fā)念要為詩人尋找墓碑。當時我在東山中學任教，課余及星期天，便去附近農(nóng)村中尋找，見人就問，輾轉(zhuǎn)打聽，花了個把月時間，終于有了眉目”。
功夫不負有心人，許逸云終于在硤石鎮(zhèn)東南三里多一個僻靜處的泥濘里找到墓碑。但碑的下端已被砸掉三分之一，所幸碑字尚存。 此后一些有識之士連連向上呼吁，要為徐志摩“平反”，重新建墓，終于得到有關(guān)部門支持。但因原墓所在的東山舊址上已蓋了工廠，只好改在西山依照原墓形制重建，并于1983年清明節(jié)完成。徐志摩原墓主要構(gòu)件，除了一塊斷殘墓碑，其余全都灰飛煙滅了。新墓里只埋兩樣?xùn)|西：一塊石頭，簡單刻記死者生卒時間與遷墓經(jīng)過，一本陳從周先生編撰的《徐志摩年譜》。生前風流倜儻、生性活潑的徐志摩，慘遭砸棺暴尸之劫，最后竟為一塊冷冰冰的石頭和一冊黃卷所代，不亦悲平!
四個名人中，第二個去世的是林徽因。時年51歲。
林徽因一生傾心于建筑研究，1924年和梁思成同到美國留學。從美國畢業(yè)回來后，她就同梁思成運用西方現(xiàn)代科學技術(shù)系統(tǒng)地研究中國古代建筑，為使中國輝煌的建筑藝術(shù)在世界建筑史上贏得一席之地而努力。即使在抗戰(zhàn)逃難到大西南的窮鄉(xiāng)僻壤時，仍堅持收集材料進行寫作，終于完成了《中國建筑史》。1946年，梁思成就是帶著這本由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部中國建筑史，走上美國耶魯大學的講臺。中國幾千年輝煌的建筑成就，終于登了上世界藝術(shù)的殿堂。
新中國成立后，林徽因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，并任北京市都市規(guī)劃委員會委員，還被選為北京市第一屆人大代表。
1949年底，她和清華大學一些教師接受了設(shè)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任務(wù)。繼后，她又參加了設(shè)計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工作。
遺憾的是，林徽因年輕時得過肺病，抗戰(zhàn)時逃難到大西南，貧病交加，無法得到治療，幾瀕于死，從此身留多種疾患。參加國徽和人民英雄紀念碑設(shè)計時，體力不支，甚至是在床上抱病工作的。然終因積重難返，不幸于1955年溘然長逝。她的生命是短暫的，但她的勞績卻永存于共和國的史冊上。由于她的特殊貢獻，身后被葬于八寶山革命公墓。當時還行土葬，建墳立碑。但“文革”中墓被砸毀，“文革”結(jié)束多年后才重修。
1984年，筆者為搜集資料，前往墓地查考。事前經(jīng)多方打聽，得知了一些墓葬特征。但因墓碑尚未補刻上死者姓名，只能根據(jù)打聽到的情況，細加查尋辨認，終于找到。墳?zāi)钩书L方形，由花崗巖砌成的三層墓臺一端，立著一塊有頂蓋有底座的石碑。上面鑲著一塊富有中國傳統(tǒng)紋飾風格的漢白玉石浮雕。浮雕的中心，是一朵盛開的荷花，被飽滿的谷穗圍成一個別致的花圈。上方橫貫著帶有兩個垂結(jié)的綬帶，四個角落還有四朵小花拱衛(wèi)著。這是林徽因生前參加設(shè)計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底座一塊紋飾的刻樣。但人民英雄紀念碑尚未竣工，林徽因就去世了。這塊浮雕刻樣安在她的墓上，是對她生前忘我工作精神和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成果的一種嘉許。浮雕頂上，橫放著墓碑。當初，上面刻字是：“女建筑師林徽因之墓”。然而，當林徽因在地下安息11年之后，“文革”開始。矢志研究中國古建筑的林徽因，怎能逃脫“封資修”的罪名?墓被砸毀，墓碑連同那塊漢白玉石浮雕都橫遭厄運，統(tǒng)統(tǒng)打翻在地。筆者見到重修的墓時，浮雕左上方還留有海碗大一塊被砸的缺口，當即拍了一個鏡頭，記錄下一道歷史的傷痕與浩劫的印記。
在八寶山革命公墓里，墓位排列整齊，都有大體相似的規(guī)格與形制。碑上無字，就無從最后確認墓主。為取得準確依據(jù)，筆者走訪了公墓管理處查檔。檔案上記載的墓位編排，是選取某些漢字代表組別，再作序列編號。林徽因墓位是：2墓區(qū)，“結(jié)”字組，20號，與實地所查相符(后來墓碑才補刻上死者姓名)。
四個名人中，第三個去世的是陸小曼。時年62歲。
1931年，徐志摩墜機身亡的悲劇發(fā)生后，陸小曼備受責難，身受種種壓力。她猛然警醒，痛悔前非，認識到在徐志摩坐機失事諸多復(fù)雜因素中，她自有其咎，但“萬千別恨向誰言”?從此，洗凈鉛華，深居簡出，閉門度日。她有多種疾病，為鎮(zhèn)痛和麻醉自己，對鴉片的依賴日甚一日，無法自拔。她對知交趙清閣坦言：“我已生趣索然，這不過是慢性自殺吧!”她對徐志摩心懷內(nèi)疚，決心利用余生編撰《徐志摩全集》，以償“遺文編就答君心”之宿愿。
陸小曼將收藏的徐志摩遺稿、日記、書信，連同業(yè)已出版的著述，編撰合成全集，交由上海商務(wù)印書館出版。豈料“八一三”戰(zhàn)事爆發(fā)，商務(wù)印書館內(nèi)遷重慶。八年抗戰(zhàn)，出書事自然被擱。勝利后商務(wù)印書館回遷上海，但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書稿已不知去向。1954年，北京商務(wù)印書館突然來信，說全集稿子找到，因不合時代要求，暫無法出版，材料如數(shù)退回。陸小曼欣喜若狂，悉心保藏，遂成了1983年商務(wù)印書館在香港首版面世的《徐志摩全集》原型。
1949年以后，上海有過一段社會風氣甚佳時期。在那樣的大環(huán)境下，陸小曼戒了鴉片。多才多藝的陸小曼，早年曾拜名師學過畫，其山水畫頗受人贊賞，于是進了上海國畫院為畫師。1964年還為成都杜甫草堂畫了四張子美詩意山水條幅。此后，她身體日衰，病重住院。她預(yù)感將不久于人世，就對幾位來探病的好友說，但求“將來能埋骨在志摩的墳穴里”。果然過了幾個月，陸小曼就默默地帶著幽怨棄世了。她無兒無女，身邊冷冷清清。她生前不善理財，死后蕭條，連殯葬用的一件新衣也沒有，只穿一件滿是破綻的舊棉襖。她的好友女作家趙清閣目不忍睹，送了她一套新的綢衣衫褲入殮。
陸小曼葬身何處?筆者最初在趙清閣遺作里找到線索。她說，“文革”開始，“亡人們的殯儀館也多拆遷，小曼落得死無葬身之地，骨灰無人接管，只有遺憾地合葬在萬人坑里”。趙清閣還提到“文革”結(jié)束多年后發(fā)生的一件事：“幾年前她(陸小曼)一個在臺灣的侄兒為她在蘇州建了一座衣冠冢。”此說似乎有誤。因為“文革”中趙清閣本身也受沖擊被審查，上述情況只能是聽人所說；再說，經(jīng)過“文革”那場浩劫，陸小曼衣冠哪有可能還留存于世呢?
正茫然之際，意外得知，徐志摩的外甥女陳勝吾從美國回上海探親，于是設(shè)法跟她電話聯(lián)系查核。陳勝吾回答，“文革”中徐志摩被扣上反動文人的帽子，挨批判，在上海的諸親都人心惶惶，自顧不暇，實無法關(guān)注陸小曼的骨灰下落。關(guān)于蘇州衣冠冢事，她不知情，待向親友打聽看看。沒幾天，她又來電告，陸小曼墓確在蘇州。墓址是：洞庭東山，華僑公墓，特級中區(qū)9排。還說，徐志摩的堂侄徐炎也住上海，正打算赴蘇州一查此事，就介紹我跟徐炎聯(lián)系。
過了幾個月，徐炎先生給我來信，還附有他拍的墓照。從照片上看，陸小曼墓為石材，墓碑右上方有陸小曼小照。徐炎介紹，那是陸小曼年輕時的留影。墓碑正中刻字是：“先姑母陸小曼紀念墓”，落款是“侄陸宗麟敬立”。墓碑分明寫的是“紀念墓”，而非趙清閣所說“衣冠冢”。墓內(nèi)有骨灰嗎?有衣冠嗎?這究竟是怎么回事?徐炎先生也鬧不清。后來，他通過當?shù)丶媛毧茨沟泥l(xiāng)民，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終于找到了一手操辦建墓事宜的陸宗麟兒子邱權(quán)先生。原來，陸小曼墓是由臺灣一個侄兒出資的，落成于1988年。建墓時，陸小曼骨灰早已無處尋覓，僅能找到一些陸小曼生前用過的物品，如碗、筷、杯、匙、筆墨之類不易腐爛之物埋人。自徐志摩墜機身亡后，陸小曼在病痛中度過了34年，臨終唯留一愿，死后能埋骨在徐志摩墳穴里。她哪里料到，經(jīng)“文革”浩劫，她和徐志摩的尸骨全都糟踐，灰飛煙滅，尸骸均無，何談合葬。
四個名人中，張幼儀是最后去世的，享年88歲。
當初，徐志摩提出跟張幼儀離婚，引發(fā)了父母的極端不滿。婚變后，徐父即中斷了對他的經(jīng)濟支持，并收張幼儀為干女兒。從此，張幼儀一直生活在徐家，幫助管理徐家產(chǎn)業(yè)。為使兒子徐積鍇能得到良好教育，張幼儀把兒子從海寧鄉(xiāng)間接到上海、北京上學，終于在交通大學畢業(yè)。繼而，又為兒子物色了媳婦，還幫助撫養(yǎng)孫輩。解放前夕，徐積鍇赴港轉(zhuǎn)美。爾后，張幼儀也赴港，認識了鄰居一個叫蘇季子的醫(yī)生，并結(jié)了婚。直到蘇季子去世，她才赴美與兒孫團聚，盡享天倫之樂。
在美國，張幼儀的經(jīng)歷與身世，于無意中被她的侄孫女張邦梅得知。張邦梅正在哈佛大學攻讀中國文學，幸運地撞上這絕好的題材，就決心為自己的姑婆寫個傳。她歷經(jīng)幾年采訪，終于完成了張幼儀口述傳記《小腳與西服》。
遺憾的是，《小腳與西服》尚未出版張幼儀就去世了。她的喪禮是在紐約皇后區(qū)公園路附近一座紅磚教堂里隆重舉行，出席者有二三百人。
《紐約時報》作了專題報道，摘錄如下：
“近代中國著名詩人徐志摩的元配夫人張幼儀女士，已在上周六(二十一日)因心臟病突發(fā)病逝于紐約曼哈頓寓所，享年八十八歲。”
“張幼儀的家庭在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國，頗具影響力。她的兩位兄長張嘉森(君勱)和張家璈(公權(quán))都是財經(jīng)界和政界的著名人物。張嘉森曾任民社黨主席，《中華民國憲法》的主要起草人之一，他亦為一著名哲學家。張嘉璈曾任國府中央銀行總裁、鐵道部長等職。”
“張女士于一九二七年出任上海女子儲蓄銀行副總行長。……張女士于一九七六年移居紐約皇后區(qū)雷哥公園。張女士有十個孫輩與曾孫輩。”
對于名人的最后歸蹤，有心人更喜歡了解其墓葬，因為它常常會反映出一個人的命運和社會的褒貶。筆者收集的史料中，久久唯缺張幼儀的墓照。最近幸得陳勝吾輾轉(zhuǎn)尋得寄來，其中有張幼儀墓的靈位碑照片。碑的上方橫刻著死者英文姓名，還有生卒時間：1900～1989，下方是個十字架；右邊豎刻著四個碩大的楷書漢字，即死者原姓名前冠上再婚夫君的姓：“蘇張幼儀”。
跟徐志摩、林徽因、陸小曼相比，張幼儀的身后諸事最為圓滿。
現(xiàn)在，張幼儀還平平安安地長眠在紐約市郊風景優(yōu)美的“芳諾依福”(FERNOEIFF)墓園里。
徐志摩墓圖片來自“金蕎麥”博客
http://house.focus.cn/msgview/1443/171147859.html
林徽因墓圖片來自：呂小佐
陸小曼墓圖片來自：“遙遠的路程”博客：訪陸小曼墓記
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4c7e169c01009cyz.html
